姚安颜真卿掠影 [复制链接]

颜真卿掠影

■姚　安

一、家在哪里

　　景龙三年（年）的夏天，颜真卿在长安城诞生了。

　　颜真卿出生在哪里？有学者认为，颜真卿生于京兆长安县敦化坊。唐时京兆府以朱雀大街为界，西为长安县，东为万年县，敦化坊在曲江池东三里，在朱雀大街之东，故敦化坊在万年县，而不在长安县。

　　颜真卿为曾祖所作《颜勤礼碑》里面有“（颜勤礼）祖讳之推……始自南入北，今为京兆长安人”。殷亮在《颜鲁公行状》里说：“公姓颜，名真卿，字清臣，小名羡门子，别号应方，京兆长安人也。”这里将颜真卿的名字讲得清清楚楚，哪里的人也讲清楚了。颜真卿是长安县人而不是万年县人。由颜真卿撰文的《颜杲卿神道碑》，记颜杲卿是“京兆长安人”，颜杲卿是颜真卿的堂哥。由颜真卿撰文的《颜允南碑》中，颜允南是“京兆长安人也”，颜允南是颜惟贞的第二子，颜真卿的亲哥哥，所以颜真卿理应也是京兆长安人。

　　颜真卿的家在长安哪里？史料记载颜真卿的曾伯祖颜师古住朱雀门外通化坊，按理说一大家子应该住在一起，颜真卿的舅舅家也在这里，好多江南入北的士族，比如殷开山、欧阳询、沈越宾等都在这一带居住，这里又称“吴儿坊”。年出土的《颜夫人殷懿姬墓志》（殷懿姬是颜勤礼的夫人，即颜真卿的曾祖母），更是清清楚楚刻着“以贞观六年十一月廿一日寝疾，卒于京城通化里第，春秋三十”。这样，更确定了颜真卿家在京兆长安通化坊，就是朱雀门外西边第二坊（现在的朱雀门外邮电北巷一带）。

西安市邮电北巷路口，右侧为朱雀大街，前行米即为朱雀门

朱雀门

西安鼓楼，建于明代，唐代六部依次在其左右，颜真卿写《多宝塔碑》时，在兵部任职

二、士族出身

　　颜家的祖上是大名鼎鼎的颜回，孔门七十二贤第一名。十三世祖颜含，出身士族，跟随晋元帝司马睿到建康，官至右光禄大夫，封西平县侯。五世祖颜之推，北齐人，迁居长安城，著有《颜氏家训》，“古今家训，以此为祖”，此书对颜真卿影响巨大。高祖颜思鲁，官至秦王府记室参*，字写得好，与李淳风同僚。曾祖颜勤礼，官至弘文馆学士，工于篆籀，尤精训诂。曾伯祖颜师古，是经学家、训诂学家，书《等慈寺碑》，有魏晋风采，惜20世纪50年代被毁。祖父颜昭甫，长于训诂，工书，擅长篆、隶、草书，对金文、古鼎之籀文有较深的造诣，书法与内弟殷仲容齐名。父亲颜惟贞，字叔坚，小时候从舅殷仲容学习草、隶，书法也有名气，年任太子文学、拜薛王友。所以，文章、书法是颜真卿的家传，而且往上五代都是高手。

　　再说颜真卿的舅舅家。颜真卿的父亲颜惟贞幼年失怙，寄养在其舅舅殷仲容（—）家，殷仲容活动于唐高宗到武则天时代，善篆、隶，尤精于榜书题额。颜惟贞与其兄颜元孙、兄弟都跟着他们的舅舅学习过书法，后来的颜惟贞“故特以草隶擅名”。颜真卿的舅舅殷践猷，著名学者、目录学家。他与贺知章、陆象先、颜元孙、韦述号为“五总龟（龟千年五聚，问无不知也）”，在家里，教教外甥颜真卿应该不成问题。

　　殷氏家族是江南士族，有两点突出，都影响到了颜真卿家族。一点是与大族的联姻。东晋南朝时期，殷氏家族的婚姻对象，大都是王、谢等一流大族。北朝至隋唐二百年间，主要是与颜氏联姻，颜真卿的高祖颜思鲁、爷爷颜昭甫、爸爸惟贞娶的都是殷氏。当然，殷氏也娶颜氏，比如殷仲容等娶的就是颜家的女子。另一点是在文学书画上的突出地位。殷氏一脉以翰墨名世，张彦远《历代名画记》中有殷不害、殷令名、殷仲容等工于书画的记载，这对颜真卿是有极大意义的。

　　开元二十二年（年）正月，颜真卿中进士，那一年进士不到30人，和数以万计的考生比，简直就是凤毛麟角。进士放榜是在春天，必须拜见中书舍人，当时的中书舍人韦迪就看上了颜真卿，于是主考官孙逖做媒，颜真卿娶了韦迪的女儿。开元二十四年（年）开春，吏部选拔，颜真卿被授秘书省校书郎，从此，迈上了仕途。

　　天宝十载（年），颜真卿当到了尚书省兵部员外郎。在任时相对清闲，写字的时间应该比较多，43岁写了《千福寺多宝塔碑》，文章是岑勋所写，千福寺在安定坊，离皇城不远，在长安城的西北，现在的西安市火烧壁西村一带。后人评价《郭虚己墓志》《千福寺多宝塔碑》的书法，认为多有经生的影子，这应该算颜真卿书法的第一个阶段。

三、首举义旗

　　天宝十二载（年）的春天，由于颜真卿和宰相杨国忠不和，就被外放为平原郡太守（在今山东德州一带），从三品，好友岑参写了《送颜平原》诗和他话别。10年多的不懈努力，羡门子从低级的从九品做到了从三品。

　　天宝十三载（年），安禄山在权力的豢养下，准备谋反。颜真卿得到安禄山要反的消息，开始偷偷固城墙，挖城壕，准备打仗。在此期间，他写了《东方朔画赞》，此作完成了颜真卿书法的一次飞跃，私下猜测是受《曹植碑》《泰山金刚经》等激发，已经改变了妩媚取法，变得宽厚、稳重、大气了，初具自家面目，这基本可以算是颜真卿书法的第二阶段。

　　天宝十四载（年）十一月甲子日初九，安禄山在范阳起兵造反，所到之处，摧枯拉朽，河北各州县望风瓦解。玄宗哀叹：“河北二十四郡，岂无一忠臣乎！”这个时候，颜真卿派人到京师汇报情况，玄宗看了奏章，无限感慨：“朕不识颜真卿形状如何，所为得如此！”

　　洛阳、潼关相继失陷，玄宗跑向四川，太子李亨于天宝十五载（年）七月十二日在灵武称帝，改元至德，是为唐肃宗。当时叛*一路高歌，河间很快被占领，平原郡经过殊死抵抗，已经没什么兵士与补给，又无法与外界联系，更不愿归顺安禄山，迫不得已，至德元载（年）十一月二十二日颜真卿与颜家*“弃城”，辗转前往凤翔。颜真卿到了凤翔，肃宗任命他为宪部尚书，表彰他的英勇。但是，颜真卿认为自己弃平原有过错，没有为平原郡殉道战死，这一点困扰了他余下的生命。

　　至德二载九月，郭子仪、李光弼收复长安，十月，收复洛阳，随后肃宗回到长安。至德三载二月，唐朝改元乾元（自天宝三年正月改“年”为“载”，至乾元元年二月复“载”为“年”）。乾元元年（年）三月，颜真卿改任蒲州刺史。因史思明诈降，被扣押的颜泉明方得以回到朝廷。颜真卿又让泉明去寻找颜家人的下落，让大家都迁到他管辖的蒲州，由他一起供养。九月三日，泉明带着其兄颜季明的头骨回长安，经过蒲州的时候，颜真卿祭奠之，国殇家恨，悲愤之极，写下了《祭侄文稿》。

　　乾元元年（年）十月，颜真卿被贬到饶州任刺史，在去饶州的路上谒华山庙，颜真卿于是就将此行记录下来，写了《金天王庙题记》，“金天王”是李隆基给华山神的封号，这个碑的书法已经与《颜勤礼碑》非常像了。同月，也是在去饶州途中，途经洛阳时，撰并书《祭伯父文》。乾元三年（年）被贬蓬州，写下了《鲜于氏离堆记》，这是颜真卿书写的非常少的摩崖石刻。广德二年（年）十一月郭子仪班师回朝，因为迎接英雄的座次有问题，郭英乂排座不讲官秩大小，给鱼朝恩的座位排到了六部尚书的前面，颜真卿认为郭英乂不讲究礼仪，写下影响深远的《争座位帖》。大历六年（年）四月，任湖州刺史之前，写下《麻姑山仙坛记》，笔力刚健浑厚，开阔雄壮，布局充实，大气磅礴，叶昌炽《语石》说“虬筋槃结，波磔飞动”，我以为是颜真卿最好的楷书，这个算是颜真卿书法的第三阶段，成熟阶段。

四、蔡州遇害

　　李希烈是辽西人，唐德宗时为淮西节度使，建中三年（年）十二月，造反朝廷，攻陷汝州，包围郑州，威胁洛阳，朝野震惊。德宗不知咋办，一直与颜真卿不和的卢杞抛出了坏主意——让颜真卿去劝降。德宗便命令颜真卿以淮西宣慰使的身份去宣慰李希烈。或许是想弥补没有和哥哥颜杲卿一起战死的遗憾，颜真卿接受了这个使命。检校司徒李勉、河南尹郑叔则都劝他不要去，颜真卿大义凌然“君命也，焉避之”。

　　建中四年正月底，颜真卿抵达许州，李希烈养子带着上千人，用刀尖指着颜真卿的鼻子。颜真卿大声叱喝，向李希烈宣读了皇帝的圣旨，责以大义。李希烈想劝降颜真卿，让他当丞相，见颜真卿不答应，便在院子里挖坑，吓唬颜真卿说要活埋他，颜真卿面无惧色。后颜真卿被移送蔡州，囚禁于龙兴寺中。贞元元年（年）正月颜真卿在蔡州写下了最后的书帖《移蔡帖》。同年八月二十四日，李希烈派人绞杀了77岁的颜真卿。颜真卿杀身成仁，壮烈殉国。贞元二年（年）三月，淮西大将陈仙奇*死了李希烈，投归朝廷。四月，陈仙奇派人护送颜真卿灵柩返回京城，十一月归葬于凤栖原三兆村颜真卿家族墓地。颜真卿从长安出发，又回到长安，完成了他忠义爱国的一生、书法的一生。

五、交往

　　安史之乱后，杜甫从鄜州（今陕西富县）投奔唐肃宗，中途被叛*抓到长安，好不容易跑出来见到肃宗，被任命为左拾遗。至德元载（年）十月，宰相房琯率*平叛指挥失误，造成咸阳陈涛斜之败。兵败后称病不朝，高谈释老，听门客董庭兰弹琴。此时，颜真卿不徇私情，要弹劾房琯，朝廷罢免了房琯的宰相。杜甫这时站了出来。他说，房相是个有本事的人，还没施展才华就被弹劾，不公平。肃宗直接命令颜真卿等三司去审杜甫，接替房琯为宰相的张镐等人说情，上书说杜甫作为谏官，发表看法是他分内的事，肃宗气消了，就放了杜甫一马。杜甫赞美朋友书法的诗有很多，可就是没有关于颜真卿的，或许是因为这件事使他对颜真卿耿耿于怀。

　　颜真卿和李白见过多次，李白还给颜真卿写了诗。天宝元年（年），42岁的李白来到长安，供奉翰林。李白在长安呆了两年多，大都是“长安市上酒家眠”。同时期，天宝元年十月，颜真卿当上礼泉县尉，一直到天宝五载（年）都在礼泉县尉任上。礼泉离长安不远，按照李白的习性，与颜真卿结交是很正常的。天宝年间，李白与贺知章关系好，贺知章和颜惟贞关系好。李白和颜真卿的老师张旭相好，曾给张旭赋诗写道“楚人每道张旭奇，心藏风云世莫知”。贺知章、李白、张旭都在长安，颜真卿在礼泉，但贺、颜的家基本在一起，所以，他们应该是见过的。

　　李白写过一首《寄韦南陵冰，余江上乘兴访之，遇寻颜尚书，笑有此赠》的诗，背景是颜真卿来升州后的情况，诗中颜尚书指颜真卿。颜真卿从金陵到江夏，韦冰去找他，颜、韦相见，李白作为座上客一起喝了酒，透过历史的缝隙，我看见了上元元年的这个春天，最伟大的诗人与最伟大的书法家喝了一场伟大的酒。大历七年（年），颜真卿在蒋山寺，想起了李白，就在壁上写下了李白的《志公像赞》，这个像赞是大历二年李白游金陵时所写的。看来李白与颜真卿是惺惺相惜，同是不得志，同是沦落人。

　　王维和李白一样大，15岁到京城，诗写得好，书画好，又懂音乐，受到王公贵族的宠爱，“岐王宅里寻常见”。开元九年（年）正月，王维状元及第，颜真卿理应知道王维。开元二十三年（年）王维回到京城当右拾遗，颜真卿与状元贾至等登第，开元二十四年（年）颜真卿被授予朝散郎，这时作为朝臣应该可以天天见面的。安史之乱爆发前，王维大部分时间都在京城，官至给事中，颜真卿是天宝十二载（年）才出的长安，又是同僚，比如他俩都和高适交好，都和徐峤、徐浩父子交好，所以他们理应也熟识。安史之乱中王维当过伪官，战乱平息后，按理当斩，不过战乱中，他写过思慕天子的诗，加上弟弟王缙求情，仅受贬官处分，此后他与颜真卿同朝为官，应常见面，但我们现在能看见的文字较少。

　　怀素生于年，比颜真卿小28岁。怀素曾拜邬肜为师，自此得道。颜真卿《〈怀素上人草书歌〉序》称怀素为僧中之英，且在江岭之间其名大著，还说假如怀素能得到张旭亲自指点便能登堂入室，对怀素充满希冀。怀素在《自叙帖》中称：“颜刑部，书家者流，精极笔法，水镜之辨，许在末行。”对颜真卿书法极为敬重。其实怀素从时间上没有机会拜张旭为师，张旭去世时，怀素还小，只有十几岁，所以这是颜真卿提携后辈的意思，这也是一段佳话。

六、书法

　　颜真卿书法的历史地位。苏东坡在《书吴道子画后》说：“诗至于杜子美，文至于韩退之，书至于颜鲁公，画至于吴道子，而古今之变，天下之能事毕矣。”颜真卿书法代表了唐代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。

　　唐初楷书宗王羲之，产生欧阳询、虞世南、褚遂良等书家，但主要是在王字里讨生活。颜真卿独辟蹊径，开创另一种书法方向：雄强、宽博、豪迈、磅礴的新风，为唐代文化的繁荣注入新的活力。颜真卿的行草书也是独上高楼，他变章草今草之法为饱含篆籀笔意的今草；颜真卿行书变王羲之以来的瘦硬与妩媚，为连属飞动和气势磅礴。

　　唐朝帝王率先垂范，李世民亲自给王羲之作传称王书“尽善尽美”，在制度与机构上，国子监分六学，有专门的书学，唐代的书法理论建设空前，促进了书法的发展，颜氏家学对书法也格外重视，所以产生一个颜真卿就不足为奇了。

　　颜真卿书法艺术影响深远，生命力强大。每一个时代都有伟大的人物，第一个学颜成大家的是柳公权，第二个大家是杨凝式。北宋士大夫崇尚忠义、刚正的气节，颜真卿无论是人品书品等都达到了一定的高度，欧阳修“爱其书者，兼取其为人”，从而将颜真卿推高到前所未有的地步。从此，北宋四家苏轼、*庭坚、米芾、蔡襄，元代鲜于枢，明代董其昌，清代王铎、傅山、刘墉、何绍基、钱坫等前仆后继，蔚为壮观，形成学习颜体的大观，颜真卿依靠他强劲的笔力一直穿透到当代。

　　　（本文及部分专题图片选自西安出版社出版、姚安著《盛唐的脊梁——颜真卿评传》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