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癜风会不会遗传 http://m.39.net/pf/a_4511604.html1.祭典孙山东站在吵闹的人群前面的石阶上,拿着麦克风,面对着他曾祖母的刚翻新过的墓碑念悼词。人群里,老妇们拉扯着她们鼻涕黏糊的孙辈,男人们或站或蹲坐在另一侧抽着便宜的卷烟。墓地在孙家村曲折山路的最里边,一条幽长的、植有行道树的石径通向那座崭新的花岗岩墓碑。墓碑上刻着老祖宗的生平,一位朴素的旧社会女性农民,于百年前的年逝世。她在百年后的今天,得到了她的后代,那群稀稀拉拉散在墓地各处的农民的精神敬仰。“我们应当记住,在那个纷乱的年代,我们的祖宗用破旧的工具、粗糙的衣食以及她的坚韧与耐性养大她的儿子们,也就是我的父辈…”孙山东的悼词是压轴戏,在悼念会的第十二项进行,此时地上已满是放完的炮仗和吸尽的烟头。他自然是姓孙的这一门辈分最高的老大哥,一辈子靠着平庸和朴实打出他的那片井中天。尚年轻时,孙山东也是个蛮牛似的气血喷发的务实农民,用巴掌扇走了第一任老婆。后来他凭他在泥里深深扎起的雄根谋了个村长的官,管理村里事务得当,他的形象渐渐明朗。这场百年祭典是孙山东的主张,他在几年前感觉到血液升温、血管膨胀,那些遗传下来的基因在提醒着他。泥土在他体内翻腾,山林在他血液里咆哮,在城里久居惯了的他方才清醒。这悼念会悼念的不是祖母,而是被水冲干净的泥土,孙山东这么想道。他回忆起那些闹腾的后生们在水泥地、瓷砖或木地板上傻笑的画面,不由潸然感怀。他干瘪的小腿上尚有在田里农作时留下的疮疤,在他承包厂子亏了钱后,一头钻进地里,换来一身病痛和无数个茧。孙山东在闹声里念完稿子,最后洪亮地喊出:“悼念!”他嘴吐出的满是方言,多的是扭曲怪异的发音。孙念祖坐在满是石灰粉的路牙子上,与那些衣着脏乱的亲戚们隔着些距离,呆呆凝望孙山东扁平黝黑、布满褶子、随语调变化而蠕动着的脸。他是最小的一辈,孙山东是他二爷。山里总是神秘地静寂,田地间农舍遍布,大多是荒废的棚屋,人和人之间真正的距离到底很远。出了墓地,就再也没有声音了,这些农民,只有互相碰在一起才会发出一点声响。孙山东总结完了,又放了一挂鞭炮。鞭炮的声音像接连不断的炸雷,孙念祖堵住耳朵。他的耳膜还相当稚嫩,尚未经受多年炮火的洗礼或摧残。那些站着的人,无一不边笑边看那被炸得腾飞的炮仗和弥漫起来的浓烈呛人的烟雾。他们的耳朵想必已磨出了茧,孙念祖想。祭典结束,日头烈起来,时间已近正午。孙山东在十几里外的镇子街上设了宴。宴席上,农民们发出巨大的轰鸣,被悼念会压抑起来的性器瞬间冲达阈值。几张八仙桌摆在露天水泥地庭院里,一张桌子围四条长板凳。一条长板凳坐上三个大人,孙念祖只得挤在板凳的边缘,用着桌子的拐角,艰难地挪动身体。这些农民的身体里流淌着与孙念祖相似的血液,所以他们能够挤在同一桌吃饭。但孙念祖环顾四周,除了他二爷和他爸,他叫不上任何人的名字,但他们却是他的叔叔、舅舅。辈分可以闹出天大的笑话,比孙念祖年纪小的是他长辈,比他年纪长的和他平辈。八仙桌上摆不下转台,又被夹在几个男人之间,孙念祖怎么起身也吃不到对面的那碟肉片,直到他的一个叔叔把菜碟递到他面前。这亲戚通*的脸上满是褶皱,像晒干的破布,他张开干裂的嘴唇问道:“今年多大了?”“十五。”“哦,在城里念书?”“在三中。”“你爸是孙继荣?”“是。”这一串问答下来,他对孙念祖的称呼成了“继荣的儿子”。“继荣”在方言里听起来像“鸡蛹”,很难听,孙念祖反感这个称呼,但也不喜欢他的本名,“念祖”沾了太多泥土和祖辈的光环。他倒是想换个更具文艺气质的名,或是取个生僻字,染上些书卷气。孙继荣坐在孙念祖的旁边一桌,那是长一辈人的局,孙山东也在。交杯换盏间,一桌人都面红耳赤,酒味传到四面八方,几人畅谈田野里久远的往事。那时孙继荣穿着他几个表哥或表叔破烂的满是布丁的衣裳,白天走几公里山路去上学,临近傍晚再去山上砍一捆柴。那个年代山比现在的大,树林茂盛、野味繁多,也更危险。再后来,孙继荣他爹工作调动,一家三口周周转转。在淮河北边,孙继荣在北方汉子粗犷的拳头下待了三年。后来终于回到孙家村所在的县城,此时高考已经恢复。村里的几个后辈无心学业,去沿海的港口城市打工。这几人有的在那边发了小财,有的灰溜溜跑回来。孙继荣受他老爹,一个文艺工作者的影响,选择高考,考上了位于省会的一所专科学校,学历史。孙继荣的酒越喝越起劲,不由地唱起歌:“滚滚长江东逝水,浪花淘尽英雄。是非成败转头空。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……”闻得孙继荣浑厚沙哑的声音,酒醉的男人们喊叫着,拍动他们农作和打老婆用的粗糙大手,用筷子敲着酒杯和碗碟,发出刺耳的叮叮声。“喝过酒吗?来搞一点。”给孙念祖拿碟的那叔见他一动不动,便拿了个玻璃杯,往里面倒了一点白酒,那点白酒在阳光底下闪着七彩色的光。他的脸染上暗红色,像酱油里浇上血的那种颜色,一再要求孙念祖喝上一口。孙念祖端过酒杯,嘬了一小口,那股从祖辈传下来的热流顺着食道进了他的肚子。见孙念祖喝了,那农民笑了,露出*黑色的烂牙。他到底知道孙念祖是谁,也知道孙念祖是孙继荣的儿子,只是孙念祖不认识他而已。在酒席上的人把各种辈分弄得一清二楚时,孙念祖还醉在那股白酒的辣味里。“……白发渔樵江渚上,惯看秋月春风。一壶浊酒喜相逢。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谈中。”孙继荣唱完,豪饮小半杯白酒,脸上带着难逢的喜悦。瞅见他那乳臭未干的儿子端着酒杯的傻楞模样,他跑过去拍打孙念祖的肩膀,道:“我这屌逼儿子长大了,能喝酒了。”那巴掌拍的孙念祖生疼,他感到肚子在燃烧,一挂鞭炮在里面打炸雷。炸完了,留下一地猩红的碎屑。宴席已近尾声,男人们纷纷站起身,带着浑身酒气,挽着老婆摇摇晃晃溜回家去。坐在板凳边缘的孙念祖由于这四条腿的木头畜生失去平衡,重重跌在地上。2.将*时至农历新年,孙继荣回村拜年,这是他的惯例。村里新修的水泥路上尽是鞭炮的碎屑和礼花炮立方体形状的空壳,踩在上面会发出啪啦的清脆响声,几个小孩在里面挑捡没炸的哑炮。孙继荣要去村口的超市,和孙继荣同辈的孙文优开的,他先前是个游手好闲的街溜子,前些年*博输了大半家产后改头换面,开了家超市,研究起经济学。虽是同辈,但孙继荣比孙文优大上近二十岁。“小舅那边来一箱白酒。”孙继荣每年的礼单大都靠孙文优出谋划策。“三舅那边就带件脑白金,搭些水果……”“祖母那边……对了,二舅让你去趟李村,李小荣家。”“他打电话跟我讲了,妈的,二舅这性子。”在前几年孙继荣他爸撒手人寰后,家族大事小事全由孙山东做主。那个前农民有非凡的人脉和行事手段,从村长退位下来后,去县环保局当了个领导。十几年下来,攒了不少钱财。孙继荣心里清楚,李小荣和孙山东二人之间有着难以磨灭的隔阂,来自于他们的父辈。比起孙山东,李小荣可谓真正的有头有脸,年青时早早从了*,一路升至大校。后来因为一些因素,得了少将*衔,为他的*旅生涯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。退伍后,县领导、乃至市里的一些官员都亲自来会面,好不光彩。李小荣彻底成为人们口中的“那个李家的李小荣”,一个凝视的对象。对那些劳作在田里的人来说,那个在毛主席像底下品着特产茶水的文质彬彬的将*一如比青山还伟岸的巨人。孙继荣常常把李小荣的故事讲给孙念祖听。每每讲到孙念祖有个将*爷爷,他露出惊异的神情,眼底充满崇拜和憧憬。李小荣和孙山东本是兄弟,但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,更多的子女催化粮食的短缺。孙山东他爸生了几个崽,全是儿子。儿子意味着更多的投资,在他们能干活之前得不到任何回报。为了生计,最小的儿子被卖到李村的一户人家,那家几个孩子都是姑娘,续不了老李那点香火。孙家的儿子冠上了李家的姓,孙山东成人以后方才得知这事实,自己有个当兵的血缘上的弟弟。但两家的关系也仅限于此,彼此熟知,也无交集。直到近来,孙山东的执念愈来深刻,他对血亲的崇拜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。对于胞弟,一个跟他出自同一个子宫的兄弟,流落到李村的泥巴地上,孙山东不满,更何况李小荣达到了先辈和后辈村人都无法企及的高度——一个他妈的将*。同时,祭典上李小荣的缺席成为孙山东深深的芥蒂。孙继荣提了一个高级果篮、一箱好酒和一筒奶粉赶往李小荣家。李小荣家是座两层平顶小楼,前面是水泥地庭院,庭院对着外面的农村土路,土路上停着辆大奔,粤A的车牌。孙山东和李小荣坐在一楼大堂里。一张八仙桌,李小荣端正地坐在里,正对着敞开的大门,背后的墙上贴着毛主席画像;孙山东坐在侧边,双手捂着冒着热气的茶杯。几个农妇,李小荣的婶子和邻居坐在庭院里的竹床上磕着瓜子唠家常。两个男人在大堂里沉默寡言。见孙继荣来了,孙山东紧捂茶杯的双手略微松弛,招呼他进来。孙继荣朝二人点了下头,把礼品放到门口,笨拙地拉开板凳,坐在孙山东对面的位置。舅侄两人对视了一眼,由孙继荣先开口:“嘿,李叔,新年好”,他又看向孙山东,“二舅。”“嗯,来看看李将*。”孙山东看看正襟危坐的李小荣。李小荣戴着副老花镜,中山装的扣子封到顶,面容消瘦,嘴唇干瘪。他知道孙继荣在县里搞历史研究工作,问道:“继荣,听说你在编写*史,前段时间去北京参加了个什么小组,现在搞得怎么样了?”“寻访了几个老红*战士,还有一些家属。搞这些东西,要花时间整理,现在还在这个阶段。”“这工作做得好,是造福后代的。好好干,铭记历史。还在纪念馆工作吗?”“在呢。现在还在*校兼职当讲师。”听罢孙继荣的汇报,孙山东道:“继荣就是像他老子,我大哥,文艺兵,一肚子墨水。”孙继荣的父亲,一个精神的老兵,在医院度过他最后的时日,一场感冒摧毁了他本就被脑梗折磨至虚弱的身子。直到现在,孙继荣还对他父亲的主治医师怀恨在心,那个懒散、心术不正的狗日的蠢货,采取了错误的治疗方案,一再导致老爷子病情恶化,最后只得转院。那场病磨灭了他父亲的全部精神。他康复后,孙继荣还得一脸陪笑地奉承那医生。“老爷子什么都会,唉,就是命不好。”医院的白色的可怖的白墙时不时在孙继荣脑海里浮现,最后,白墙化为白布,盖在老爹头上。在血液透析中心的门外,一家人跪倒在孙佑东的遗体前,直到他被装进裹尸布,抬上灵车。“我大哥他一辈子也算风平浪静,就是大嫂走得早,他晚年没了老伴,寂寞得很。唉,兄弟几个也经常去看他,亲情……”“是,我爸把家里人看得比谁都重。有些事,他走前还一直挂念着。”医院的最后一夜还在念叨:“李家那边……我们一直不和他们往来,这样也不好,但我就是拉不下老脸。”灯枯油尽的老人看着周围的亲戚,正色道:“村子是我们的根,家族是永远的湾,有些事也该随时间而改变了……李小荣到底是孙家的后人,族谱里要有他的名字。这么多年了,一直撒手是我们的孽。不求他在祖坟前下跪,只希望他能认孙家。”孙山东坐在老人床边,两双老手握在一起,他说:“大哥,我知道。”孙佑东不再多言,聊了些琐碎事就吩咐他们离开,第二天他就死了。看着李小荣,孙山东铺垫完了,终于说出那话:“小荣,我哥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你了。”李小荣脸色有些难看,掀开茶杯盖,喝了口茶,说:“有些话也不必多说,大家都很清楚了。”“大哥不求你跪祖坟,就是希望你能认孙家,族谱里不能没有你。”“这事不是说变就能变的,不是小孩子游戏。我一辈子,生在李家,长在李家,没吃过你们孙姓一粒米,何来认祖归宗?”“那个年代你不是没经历过,家家吃不饱饭,家里五个汉子都要吃饭。你姓了李,我们没有一点办法。”“你爹妈的错,何苦归咎于时代。你老爹有四个儿子,还不够吗?”“这哪是我父母的错!”孙山东差点没从板凳上站起来,他鼻子里吐出愤怒的气息。父辈是孙山东不可触及的逆鳞,在饥饿的年代,身为农民的父母靠体力劳动生生带活了四个儿子。孙山东和他大哥孙佑东的父亲是个实打实在地里生地里长的农民,一生命运多舛。土改时,村里的地主们纷纷将土地抛手转卖。老孙头被那些低廉肥沃的土地迷住了,那性感的泥土有如女人丰腴的肉体,能生出丰盛的瓜果蔬菜和粮食。他买下那些无主的土地,坐拥一片山头。结果,不出意料,他被打成地主。好在他参*的长子孙佑东给他解了难,老孙降为富农,免了一顿血腥批斗,但那些土地被分了去。老孙的后半辈子毫无波澜,平静地农作,得了病又平静地死去。孙山东在他大哥和他父亲的羽翼下长大,他俩就是守护他平安的门神。神,不可侵犯的神,绽放出灿烂的父辈光辉,山一样沉默的爱。孙继荣记得,去年带他儿子来山里过年,他指着远处的一大片山林,道:“那整座山以前都是我们家的地。”“那现在呢?”“分给其他农民了。”孙继荣无奈地答道。历史的变迁总是充满戏剧性,过去是这样,现在、将来也一样。“没粮食养活儿子还继续肏逼,这活计想来也是个危险的事,好在生了我以后你老爸老妈也有所收敛,没见着有什么新生命出来。”李小荣轻蔑地说,从他口中吐出的那些肮脏的字眼钻进孙山东的耳朵,搅乱他的脑子,使得孙山东奋力地咆哮道:“你个狗娘养的畜生!”气急败坏之下,孙山东砸碎了茶杯,猛地站起身来。这位高大的前庄稼汉汗毛直立,额前青筋突起,他再也顾不及李小荣的身份,那个赫然闪着金光的将*头衔。在孙山东即将拽住李小荣的衣领前,孙继荣从后面抱住他,在他耳边吼道:“二舅!泄泄火”这一声将孙山东震住,他放下握紧的拳头,坚硬的指甲嵌进肉里。他眼里烧起无尽的怒火,对坐得端正的李小荣说道:“你这狗逼这么骂你亲生爹娘,将来你他娘的下了地狱,有阎王爷的炉子烧你千秋万载。”说完,他从兜里掏出一叠零钱,扔在八仙桌上,“赔你的狗屁杯子”,孙山东又转头望着孙继荣,说:“把你送的东西拿上,李将*配不上。”在孙继荣乖乖把果篮、白酒和奶粉提起来的时候,李小荣的婶子和邻居的农妇冲进来,嚷着:“吵你妈,孙山东,看你那酸模样,嫉妒小荣出人头地?你丫这辈子就是个憨包农民。”“婶,别说了。”李小荣叫停那帮聒噪的妇人,她们的嘴却上了发条,直到孙家二人出了庭院才停歇。隔着庭院,孙山东遥遥望着那坐姿依旧端正的李小荣和他背后的毛主席像,将怒火生生压下去。其实孙山东早已明白,李小荣永远不能承认孙家,一切不过是他脑子里的执念,从他的父亲传到他的大哥,最后传到了他自己身上。父亲和大哥的愿望,孙山东永不能实现。他想起他大哥和父亲的那座坐北朝南的坟,高高隆起的坟包下面埋着两人的骨灰。孙山东多想亲手掐死李小荣,再把他的骨灰埋在这里,“不,只埋一半,另一半喂狗”,他想道。孙继荣走在孙山东后面,他二舅的背影显得高大挺拔,那是整个孙家的柱子。在他父亲孙佑东死后,二舅接替了这个责任,竭力撑起家族的门面。这些姓孙的人所坚持的东西,埋在那座坐北朝南的坟墓里,后来被人挖出来,当作传家宝。“我本以为在祭典那会,李小荣就会来,唉,人啊。不知好歹的白眼狼,一个本姓孙的人被写进李姓族谱。悲哀,我们悲哀,他们也悲哀。”孙山东叹息道,孙继荣微微附和。二人走在回孙家村的山路上,山色浑厚而忧伤。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