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甫《梦李白二首》赏析
闻一多先生《唐诗杂论》中有一段激情澎湃的文字:
写到这里,我们该当品三通画角,发三通擂鼓,然后提起笔来蘸饱了金墨,大书而特书。因为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,除了孔子见老子(假如他们见过面的)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,更重大,更神圣,更可纪念的。我们再紧逼我们的想象,譬如说,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,那么,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,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,说是皇天的祥瑞。如今李白和杜甫——诗中的两曜,劈面走来了,我们看去,不比那天空的异瑞一样神奇,一样的有重大的意义吗?
——《杜甫(三)》
杜甫与李白的这次交往,的确让后代的喜爱、研究唐诗,尤其是李白、杜甫诗歌人们,煞费苦心地劳碌了千余年,从唐末五代的孟棨、王定保,直到今天,那怕是一般的唐诗读者,都想对这件事说上两句,发表一下的自己的看法,甚至不时地还会猝不及防的说出了几条你意想不到的逸闻来。今天咱们读杜甫的这两首《梦李白》,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这个话题的。
梦李白其一杜甫与李白相识是在唐玄宗天宝三载前后,这从杜甫现在最早一首与李白赠酬的诗《赠李白》可知。李白从供奉翰林被赐金放还,途经并游历东都洛阳,这时杜甫在洛阳老家,故二人得以相识。后与高适等结伴游梁、宋、鲁、齐诸郡,前面我们所读的杜甫的《望岳(岱宗夫如何)》即创作于这一时期,大致在天宝四载。天宝五载,杜甫归长安,二人再或无相遇。其间,杜甫有三首、李白有两首寄赠酬答的诗作。二人分别之后,李白再没有写过与杜甫有关的诗作,杜甫则创作了七首怀念李白的诗篇和一首《送孔巢父归江东兼呈李白》(这首寄赠诗李白可能是没有见到)。另有四首写及李白的诗,即《饮中八仙歌》、《苏瑞薛复筵简薛华醉歌》、《昔游》和《遣怀》(昔我游宋中)。我们在李白现在的诗篇中,可以看到有两首写于同杜甫一起游历齐鲁间的诗,即《沙丘城下寄杜甫》和《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》,另有一首《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》,宋时有人说“杜补阙”就是任过左拾遗的杜甫,但前人早已辩明这位杜补阙必非杜甫。最为人们熟知的李白写杜甫的诗恐怕要数《戏赠杜甫》了,就连像“思君若汶水,浩荡寄南征”这样足以表达人们友情的、可作千古名句而引用的诗句,也没有办法盖过其风头:“饭颗山头逢杜甫,头戴笠子日卓午。借问别来太瘦生,总为从前作诗苦。”这首诗在唐朝已经流行了。孟棨《本事诗·高逸第三》便有载记,王定保《唐摭言》卷十二《轻佻门》也有收录,还有段成式《酉阳杂俎》也有记载。甚至宋人计有功《唐诗纪事》卷十八云:“此诗载于唐旧史。”似乎确凿为李白戏杜甫所作了,但我们基本上可以断定这首诗并非李白所作,只是后来的好事者编造出来的谈资。我觉得从两点还是很好证明的,其一是饭颗山是一个子虚乌有的地理存在,除了这首诗外你就找不到什么地方有过这样一座山;其二,饭颗山或作“长乐坡”,这是一个真实的地方在唐朝的万年县东北十三里,《元和郡县图声》中准确的记载,但我们前面已经说过,李白和杜甫在齐鲁一带分别后,再见过面的可能性是几乎没有的,这从二人的行踪可以看得十分清晰,所以“长乐坡前逢杜甫”也是不可能的。这里我们先不纠结于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故事,单从李杜二人称及对方的诗作中,就可以看到,李杜二人的友谊是不对等的。至于为什么不对等,其实这再正常不过了。李白长杜甫十一岁,二人相识时,李白年四十四,已经历了玄宗御手调羹、贵妃捧杯、高力士脱靴这样的人生巅峰,而此时的杜甫不仅与李白年齿相悬,且还是“忤下考功弟”的“白衣秀士”,时家贫不能自振。所以对于李白来说,只能是把杜甫看作可以“且尽手中杯”的小老弟了。想一想,杜甫眼中的李白,那可是“白也诗无敌”呀!能不留下深刻的印象吗?况且杜甫对李白也并非一味地仰慕,对于李白的一些行为,这位小老弟也是颇有微辞的:“痛饮狂歌空度日,飞扬跋扈为谁雄!”(《赠李白》“秋来相破尚飘蓬”)飞扬跋扈为描绘其神采,“空度日”,则是惋惜之中也有劝告,正如浦起龙所言:“既伤之,复警之。”(《读杜心解》卷六之下)所以我们没有必要斤斤于二人是否注入了同样的情感,而更应当像闻一多先生所说的那样,为盛唐时代,站在中国诗坛最高层的两位诗人有这样一段“醉眠秋共被,携手日同行”神圣而可纪念的友谊而激动,让我们焚起香案,望天遥拜,虔心瞻仰这日月同曜的盛况!
何时一杯酒,重与细论文
话头回到《梦李白》这两首诗上来,至德二载(公元),永王李璘兵败,南逃为皇甫侁所俘并处死。李白时奔亡走彭泽,坐系浔阳狱,乾元元年(即至德三载,公元)长流夜郎。时杜甫自奉先往白水依舅氏崔少府,又自白水往鄜州。闻肃宗在灵武位,又从鄜州奔行在,中途为安史叛*所俘。到第二年(至德二载)四月方从叛*逃脱,谒肃宗于凤翔,拜左拾遗。至乾元元年永王兵败时,李白被流放时,杜甫也为出为华州掾,是年冬辞官,乾元二年至秦州。可能这时方知李白流放的事,于是写下《天末怀李白》和《梦李白二首》。不过其时李白已遇赦放回,到了江夏、岳阳,不久便去了寻阳。在浔阳没有多久又“因事下浔阳狱”,至于什么事,我们没有确切的史料。此时流寓秦州的杜甫是无法得到较为准确的消息的。“鸿雁几时到,江湖秋水多”,所写的就是他非常希望得到李白一些音信。
其一
死别已吞声,死别常恻恻。
江南瘴疠地,逐客无消息。
故人入我梦,明我长相忆。
君今在罗网,何以有羽翼。
恐非平生*,路远不可测。
*来枫林青,*反关山黑。
落月满屋梁,犹疑照颜色。
水深波浪阔,无使蛟龙得。
诗的首四句为第一层意思,表明致梦的原因。“吞声”本为心有怨恨而不敢出声的意思,如《后汉书·曹节传》:“群公卿士,杜口吞声,莫敢有言。”南朝诗人鲍照把它引入了自己的《拟行路难》中:“心非草木岂无感,吞声踯躅不敢言。”因而又多了一层新的含意,想说什么,又不敢说,不能说,故而踯躅徘徊。如果朋友已不在人世,自己也就吞声忍恨;如果朋友尚在人世,则自己心中常恻恻然为其忧伤。这里其实包含作者内心的一个巨大的困扰:李白是生是死,自己一无所知,故而心生悬望,无法释怀;而李白现又在江南瘴疠之地,身边危机四伏。以致白天徘徊顾念,却没有办法得到一个准信,不由夜成梦寐。
“故人”两句是一个过渡,“长相忆”承接前因“江南瘴疠地”,古人认为,南为火方,林泽间多瘴疠之气,可使人生病致死。安史之乱发生后,李白在永王李璘的*中,唐肃宗翦灭李璘后,李白亦在被处死之列,得郭子仪“请解官赎罪”,故得长流夜郎。遇赦后返回浔阳,不久又因事下浔阳狱。对于李白的这些遭遇,杜甫未必得知的很详细,但流放夜郎一事,他是知道的,所以称李白为“逐客”。像大赦这样的事,杜甫不会不知道,所以李白再次入狱的事,他也应当知道,所以后面才说“君今在罗网”。“无消息”才更加悬念,这是“故人入我梦”的真正原因。现在我们可以明白了,原来杜甫所说的“瘴疠地”的危险,不是指的自然界的“瘴疠之气”,而是人世间的灾难。
李白与杜甫(连环画,陕西美术出版社)下面四句写梦中之情景。老朋友就在身边,不由心生疑窦:你现在被押在狱中,怎么能够得以逃脱,身生羽翼,来到我这里呢?是因为我们情深意笃,便*魄离形,才与我见上一面的吧。“枫林青”,《楚辞·招*》:“江水湛湛兮上有枫,目极千里兮伤春心,*兮归来哀江南。”南方多枫树,枫林特指李白所来自的地方——浔阳唐时属江南西道,故泛称为江南。同时,也通过这样的指代,把李白所处之地渲染得阴惨惨的,让人不能不担忧。“关塞黑”,秦州为唐与吐蕃的交界之外,自初唐以来*垒相连,指作者自己所处之地。与朋友所处之地相比,也好不到哪里去。
《庄子·齐物论》中说:“其寐也*交,其觉也形开。”这恐怕是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关于梦与觉的古代哲学论述了。它是说人在睡梦中精神才与形体交合为一,所以梦境未必不真实;在觉醒的时候,精神与形体是处于分离的状态,所以醒时的自我未必就是真实的自我。所以我们在杜甫的诗句看到是,梦中的李白超脱现实的牢笼,身生羽翼;杜甫自己则可以忘却艰虞,与朋友相互“思念叙款曲”。有在困厄之中,最易思亲念友,何况对亲朋故旧用情切致的杜甫呢?这似信似疑,亦真亦幻的梦中相见,是诗人对虚妄的现实的无可如何的泣述。*来*返,则对现实无法改变的无奈,是真正的“吞声踯躅”!一场可怕的社会大动荡和接踵而来的无数的*治变故,把这两位中国文学史上的最伟大的诗人,放置在了人生最凄惨的、最可怕的生与死的边缘!
诗的最后四句所写是梦醒之后的情景:故人已经离开,西斜的月光照耀着空荡荡的屋子。夜色将尽,月光之下,仿佛还能看到朋友的容颜。刚才的梦境好像还没有结束,心中县念的故人,仿佛才刚刚离开这空荡荡的屋子。“水深波浪阔,无使蛟龙得”是杜甫对朋友的叮嘱。天下汹汹,四境扰攘,像李白这样的性格,更不知什么时候危险就会降临到身上。仇兆鳌《杜诗详注》中说:“白喜纵横击剑,为任侠,杜公向赠诗云‘飞扬跋扈为谁雄’,盖恐其负才任气,至于偾事也。”作为诗人的李白,好像永远保留一颗未泯的童心,他的眼中世界就是那样的简单而纯一,心中常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。比如他在永王李璘幕府中,还写下了这样的诗句:“三川北虏乱如麻,四海南奔似永嘉。但用东山谢安石,为君谈笑静胡沙。”豪迈之气自然不必说,他只幻想着“楼船一举风波静”但他所不知的是就是永王的这次“东巡”,才触犯了唐肃宗的最大忌讳,也显示李璘是在*治和*事韬略上的无能,李白也因此而获罪。李白无法看到李璘的无能的,更无法知道他的*治野心和*治斗争的残酷。远隔重重关山的杜甫是无法真正了解此时李白的处境,但他是了解李白性格的,所以他能预感到李白身边四伏的危机。可是,同样是伟大的诗人的杜甫,也与李白一样难谙*治的玄机,他尽自己的谏官之职,为朋友房琯开脱一下,竟断送了自己的*治前途,从此让自己走向了终其一生的困顿。其中原委,他可能到死也没有明白:他的那几句“琯,宰相子,少自树立,为醇儒,有大臣体”自认为忠心可鉴的话,让他稀里糊涂地卷入肃宗对玄宗旧臣的斗争中去了。
两们伟大的诗人,遭受着几乎相同的命运,对自己钦慕者的恳切叮咛,恐怕也是对自己命运的悲叹与慰藉吧。